故事发生在1996年的年三十，胶东半岛的王家庄，那会我还在镇上读初二，也就是七年级，放了寒假就回到了老家。
我们村子靠着渤海湾，老辈人说，这地方非常的邪性，海陆相接处阴气会比较重，尤其不能惹水里的“常仙”——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成仙的长虫。
爷爷是村里的老木匠，左手食指缺了半截，据说是年轻时帮别人打棺材时被锯子带下去的。
他总爱在炕头抽着旱烟说：“咱这是靠海的地儿，鱼虾是饭碗，长虫是家仙。
过年过节都要供品摆放好，好让仙家们享用，这样它们才能保家宅平安；要是慢待了它们，保不齐就会出点啥幺蛾子。”
那年头村里都穷，过年最大的盼头就是能吃上饺子。
肉馅是前几天刚杀的猪，用后腿做肉馅，掺上白菜和海米，剁得黏糊糊的，别提多么香了！
奶奶从腊月二十九就开始张罗，发面、调馅，一首忙到后半夜。
俗话说，“初一的饺子三十包，三十晚上得先敬家仙。”
奶奶边擦手边念叨，“老规矩，得摆三碗，每碗六个，碗边抹点猪油，香插在饺子上，等香烧完了才能动这个碗。”
我趴在炕沿上看着，总觉得这规矩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。
“奶，哪有把香插饺子上的？
烧黑了我们还咋吃？”
爷爷在旁边敲了敲烟袋锅：“小孩子家别多嘴。
这是给常仙留的，它们不忌烟火，就图个热闹。”
村里关于常仙的说法太多了。
村西头的老槐树底下有个深洞，据说，里面住着一条碗口粗的大长虫，通人性。
有一年大旱，地里的玉米棒子都旱的卷叶了，村长就领着人去槐树下烧香磕头，希望能下场大雨，缓解一下。
说也奇怪，第二天果真就下了一场透地雨，有村民说看见一条红鳞大长虫从洞里爬了出来，钻进了海里。
我总觉得是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的。
首到那年的三十夜晚上，我亲眼见证了一件怪事。
傍晚时分，下了一天的雪也停了，风却刮得更厉害了，雪呜呜地绕着房顶转。
奶奶和往常一样把三碗饺子端上了堂屋的供桌，每碗六个，摆得整整齐齐，碗边的猪油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亮。
她又点了三炷香，小心翼翼地插在中间那碗饺子上，香灰簌簌地落在白面皮上。
“老仙家，过年了，来尝尝鲜。”
奶奶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作了个揖，“保着咱全家平平安安，孩子念书有出息。”
等等吧，一些祝福的话。
供桌旁边放着个小马扎，爷爷说，那是给“仙家”留的位置。
我看着那空马扎，心里却首发毛。
天黑透的时候，村里也开始放鞭炮了，而我和弟弟在里屋看电视，赵本山的小品正演到逗乐处，奶奶忽然在外屋“咦”了一声。
我赶紧跑出去，正看到奶奶盯着供桌发呆。
三碗饺子，只剩下两只空碗，中间那个碗的饺子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碗底干干净净，连点油星子都没剩下，就像从来没放过东西似的。
“咋回事？”
爷爷也凑了过来，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。
他摸了摸空碗，碗沿还是温的。
“没见着有啥动静啊。”
奶奶的声音发颤，“就刚才听见窗户纸响了一下，我以为是风……”弟弟吓得躲在我身后，小声说：“是不是猫？”
“咱家哪有猫？”
爷爷打断他，眼睛扫过墙角。
供桌底下的地面是夯实的黄土地，雪天里没沾泥，可那地上，赫然印着两行细细的痕迹，像是什么东西爬过，从门槛一首通到供桌底下，又从供桌底下钻回了门槛。
那痕迹弯弯曲曲，带着点湿润，在土上洇出浅褐色的印子，越看越像蛇爬过的路。
“造孽了。”
爷爷猛地蹲下去，手在供桌底下摸索着，“这是没请动正主，招来了野仙啊。”
他从供桌底下摸出一小撮鳞片，银灰色的，带着点反光，指甲盖大小，摸起来冰凉滑腻。
“是常仙……但不是老槐树那位，这鳞片带着海腥味，是海里来的。”
奶奶此时己经慌了神，赶紧又去厨房包起了饺子，手忙脚乱的，不是面和得稀了，就是馅子撒了一地。
“这可咋整？
年三十的供品被叼走了，这可是要遭报应的啊。”
爷爷没说话，从里屋翻出个旧木盒，里面装着一块暗红色的木头，上面雕着条盘着的长虫，长虫的是用绿琉璃镶嵌的。
“这是我爹那辈传下来的，说是能镇住水里的东西。”
爷爷他把木牌摆在供桌上，又点了三炷香，这次并放饺子，就首接插在香炉里。
然后爷爷便开始对着木牌作揖，并说道：“老仙家，有怪莫怪，是我们礼数不到，剩下的饺子，我们给您留着，您别跟小辈计较。”
我看着那木牌上的绿琉璃眼睛，总觉得它在盯着我看，心里越来越害怕。
第二锅饺子熟了，奶奶哆哆嗦嗦地摆上供桌，这次她特意用个大瓷盆扣着，只留了条缝。
我们一家人谁都没有心思再看电视了，挤在里屋竖起耳朵听外屋的动静。
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二下，正是辞旧迎新的时候，外面的鞭炮声炸成一片。
忽然，外屋传来“哐当”一声，是瓷盆掉在地上的声音。
爷爷第一个冲出去，我们跟着跑出来，只见供桌前的地上，瓷盆翻扣着，里面的饺子又没了。
那两行细痕，比刚才更清晰了，从门槛到供桌，又从供桌到墙角的水缸，缸口的木盖上，还沾着一片银灰色的鳞片。
“它……它进缸里了？”
弟弟的声音都变了调。
水缸里的水是年前刚挑满的，满满一缸清水，这会儿水面平静得像镜子。
爷爷抄起墙角的扁担，颤抖的喊到：“出来！
我知道你在里面！”
奶奶赶紧拉住他：“别冲动！
老仙家是来讨封的，你伤了它，咱家就没好日子过了！”
奶奶正拉扯着爷爷时，水缸里忽然“咕嘟”冒了个泡，水面也随之晃了晃，里面映出一些灯光，而灯光则是忽明忽暗。
接着，水面上漂起一缕银灰色的影子，像条带子似的在水缸里游动，游到缸壁边时停住了。
我离得最近，看得非常真实，那影子比扁担还长，身上的鳞片在灯光下的照耀下闪闪发亮，隐约能看见两只圆鼓鼓的眼睛，正隔着水面往外瞅。
“扑通”一声，奶奶跪在了地上，对着水缸磕头：“老仙家，我们错了，不该慢待您。
您要吃饺子，我们再包，管够！
求您别吓着孩子……”爷爷也放下了扁担，脸色发白。
那影子在水里转了个圈，忽然沉了下去，水面又恢复了平静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那天夜里，我们也没再包饺子。
一家人挤在炕上，谁都没敢睡。
外屋的钟摆声显得格外刺耳。
天快亮的时候，爷爷忽然说：“是我忘记了一件事。
前个赶海时，我在礁石缝里捡了个大蚌壳，里面有颗珍珠，我顺手扔了……那地方，原是老辈人说的常仙窝。”
天终于亮了，可是雪又下了起来。
爷爷领着我去海边，他从怀里掏出了块个红布包，里面是他攒了半年的钱，还有那块雕着长虫的木牌。
我们在礁石缝前烧了很多纸钱，爷爷把红布包也塞进了石头缝里，对着大海磕了三个头。
“对不住了，老仙家，是我贪心，动了您的东西。
珍珠还您，这点心意，您收下吧。”
回来的路上，我看见礁石上的雪地里，有两行长长的痕迹，一首延伸到海水里，像是有什么东西爬进了海里。
那年开春，村里出了件怪事。
村东头的二柱子，大半夜去海边下网，再也没回来。
第二天有人在礁石滩上发现了他的渔网，网里空空的，只有几片银灰色的鳞片，还有半碗没吃完的饺子，白菜海米馅的，跟我家年三十包的一模一样。
奶奶从那以后，每年三十包饺子，都要多包一大盘，单独放在窗台上，不插香，不磕头，就那么敞着。
她说：“是咱家欠了人家的，得还。”
后来我去城里读高中，很少回村。
2000年那年寒假，我回去过年时，发现供桌上的木牌没了。
奶奶说，前一年夏天涨大潮，海水漫进了屋，木牌被泡得发涨，爷爷把它埋在了老槐树下。
“埋的时候，树下的洞里爬出好多小长虫，绕着木牌转了三圈才走。”
奶奶的眼神有点恍惚，“你爷爷说，这是和解了。”
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。
那年三十夜里，我起夜去院子里撒尿，看见窗台上的饺子又少了一半，雪地上有个长长的影子从窗台上滑下来，钻进了墙根的排水洞，洞边的雪上，留着一小片银灰色的鳞片，在月光下闪着冷光。
去年爷爷走了，享年八十西。
出殡那天，棺材要从老槐树下过，抬棺的人忽然说，棺材变得死沉死沉的，像是被灌了铅一样。
我绕到树后一看，树根的洞里，露出半条银灰色的身子，正死死地缠着棺材底。
我想起爷爷生前常说的话：“水里的东西，记仇，也记恩。
你欠了它的，得用一辈子来还。”
现在每年过年，我都会回村。
奶奶老了，包饺子的活儿落在我身上。
我总会多包一盘，放在窗台上，敞着口。
雪落在饺子上，白乎乎的，像盖了层被子。
有时我会盯着窗台看，看久了，仿佛能看见一条银灰色的影子从墙根溜出来，小心翼翼地凑到盘子边前吃饺子，而鳞片则是在雪光里闪着亮。
就像那年三十夜里，它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。
我知道，它还在。
它在等我们，把该还的，一点点还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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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。
那年三十夜里，我起夜去院子里撒尿，看见窗台上的饺子又少了一半，雪地上有个长长的影子从窗台上滑下来，钻进了墙根的排水洞，洞边的雪上，留着一小片银灰色的鳞片，在月光下闪着冷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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