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姑娘们悉心将我抚养长大。
我暗暗发誓，一定要努力赚钱为她们赎身。
可就在我攒满钱那日，叛军攻进城了。
那些蛮横的兵将在看到她们后，目露凶光，忍不住狂咽口水。
兴奋大喊: 兄弟们，咱们今天开开荤
1
我娘生我那日，整个红袖楼都炸开了锅。
从天蒙蒙亮折腾到日头西斜，血水一盆接一盆地往外端。
这里是青楼，姑娘们伺候男人是行家，可接生孩子?
谁懂得这玩意儿
鸨母急得直拍大腿，咬着后槽牙吩咐: 烧水拿剪子房梁上拴根麻绳，地上铺干草
我娘疼得浑身打摆子，被姑娘们架着站在绳索底下。
她死死攥着绳子，嘴里咬着块帕子，汗珠子把鬓发都黏成了绺。
可那孩子偏跟她作对似的，头卡在产道里死活出不来。
使劲儿啊鸨母抡着拳头捶床板，头都看见了
我娘喉咙里一直发出如困兽般的呜咽声，帕子早被咬成了破布条，嘴角淌下的血沫子几乎把衣襟都染红了。
青黛急得直跺脚，伸手就要往我娘嘴里塞。
玉秀姐快咬我手吧总比咬烂舌头强
慢着花魁苏琼月一把攥住她手腕，你这细皮嫩肉的，要是……
少来这套
青黛甩开她的手，眼珠子瞪得溜圆，满嘴地不服的气。
平日里你抢头牌也就罢了，今儿连这苦差事都要争?
说着就把胳膊横到我娘嘴边。
咬使劲咬
我娘牙关刚合上，青黛嗷地一嗓子差点把房梁掀翻。
那叫声比产房的惨叫还瘆人，偏她硬是咬着后槽牙没抽手，血珠子顺着她白皙娇嫩的手腕往下淌，在干草堆上洇出朵朵红梅。
头头出来了
鸨母突然扯着嗓子对我娘喊，快加把劲
我娘嗓子眼里嗬嗬直响，指甲在麻绳上抠出道道血痕。
就在众人以为要功亏一篑时，哇——地一声，女娃清亮啼哭炸响整个红袖楼。
是个丫头
鸨母抖着手把我裹进棉袄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，真是跟你娘一个模子刻的
青黛这会儿才敢松劲儿，踉跄着退到墙根。
牡丹正手忙脚乱给她裹伤，那手腕子血肉模糊的，好些地方都见了白骨。
可青黛这疯丫头似乎忘了疼，偏还伸着脖子往襁褓里瞅，瞅完呸地一声吐了口唾沫。
妈妈您老花眼了吧?这皱巴巴的小猴崽子，哪点像玉秀姐的闭月羞花样?
2
是。
我落地时瘦得像只脱毛猫崽，浑身皱得能夹死苍蝇，皮肤黑得跟灶灰似的。
青黛凑近瞅了半晌，突然噗嗤一声乐了。
玉秀姐，这真是你生的?怕不是抱错了窑姐的种?这模样往红袖楼门口一杵，客人全得吓跑
苏琼月柳眉倒竖，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。
乱说这孩子怎会留在这腌臜之地?乱世里能活命便是造化，要什么花容月貌
青黛刚要炸毛，随即反应过来时自己说错话，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。
呸我这张臭嘴玉秀姐你放心，等出了月子咱就凑钱赎身，咱们都是这丫头的干娘
她边说边用袖子给我娘擦汗，腕上结痂的咬痕还渗着血。
我娘淌着泪，指尖轻颤着抚我眉眼。
宋元晋不要她，我偏要生这是我身上掉下的肉，是我的命根子，无论前路如何坎坷，我都将倾尽所有，护她一生周全。
琼月说得不错，我不求她能大富大贵，也不求她长相貌美，这些都是俗世之物，我只盼着她能自由自在地长大，不要像她娘一样，困在这吃人的青楼里，一辈子都……
她话还未说完，突然闷哼一声，身下猩红血水如泉水般涌出，转眼间浸透三床褥子。
血崩了
牡丹尖叫着打翻铜盆，快去请大夫
可哪还来得及?
我娘下身早被撕裂成血窟窿，苍白的脸像张薄纸，连喘气都成了奢望。
鸨母捶着大腿嚎哭: 作孽啊早知就不该让她生
青黛疯了一般撕扯裙摆堵血口，十指染得通红。
苏琼月死死攥住我娘的手，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 玉秀姐撑住大夫马上就到
我娘却突然睁大眼，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攥住苏琼月。
琼月妹妹……我求你……求你……她每说一字，血沫就涌出嘴角，把丫头当亲生的养……别让她走我的老路……
我发誓
苏琼月哭得妆都花了，只要我活着，这孩子就是我的命
我娘的手这才软软垂下，嘴角还凝着未说完的谢字。
三日后，红袖楼所有姑娘凑了全部积蓄，在青鹿山梨花树下打了口金丝楠木棺。
葬礼那日，满树白花落得像下雪，青黛把襁褓塞进苏琼月怀里。
从今往后，这丫头就是咱们亲生的
苏琼月抱着我跪在坟前，指尖拂过墓碑上李玉秀三个字。
微风拂过，梨花瓣落进她发间，像撒了把碎玉。
她对着坟头轻声说: 玉秀姐，你且看好了——这孩子会踩着咱们的血路，堂堂正正活出个人样。
山风骤起，卷起满地梨花，恍惚间似有女子轻笑。
青黛也止不住地掉泪: 玉秀姐，下辈子投胎到官宦人家吧，别再遇见负心汉，别再困在这吃人的楼里。
3
红袖楼里，苏琼月将我裹进藕荷色襁褓时，指尖沾着晨露般的颤抖。
以后你就叫雪玉吧，雪是天上月，玉为掌中宝。
她对着我皱巴巴的小脸发誓，娘亲们拼了命，也要送你出这腌臜地界。
可这话刚落地，鸨母的烟杆子就敲在了雕花门框上。
想得美
鸨母虽然念重我娘多年在这里的情分，但她到底是商人，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去做赔本的买卖。
青楼里养野种?当老娘是开善堂的?
她掐着我后颈将我提溜起来，活像提溜只待宰的羔羊。
明日就送这小孽种去见她状元爹
原来那负心汉宋元晋，本是上京赶考的穷酸秀才。
当年哄得我娘掏空积蓄供他读书，一朝金榜题名，转头就娶了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。
如今听闻私生女找上门，吓得连夜往鸨母袖管里塞了三百两雪花银，让她赶紧带着孩子离开。
鸨母掂着银锭子回来，眼珠子转得比算盘珠子还快，对着姑娘们说: 可这孩子留在楼里，总归是个隐患。
要想留这小崽子也行往后接客钱分三成养她，赎身钱嘛——
她故意拖长尾音，就都充作公账
满院脂粉香里炸开哭嚎。
青黛摔了胭脂盒: 气死我了这些年我们给她赚的金山银山还不够，连条活路都不给?
苏琼月却抱着我跪在青石板上，晨露打湿了她月白的裙裾。
她将最后支翡翠簪子塞进鸨母手里，那是她及笄时娘亲留下的遗物。
妈妈，这孩子不占楼里一分一厘。我们姐妹的赎身钱，全充作她的衣食钱。
鸨母掂着簪子突然笑了。
琼月啊琼月，你当自己还是从前的千金小姐?这楼里哪个不是千人骑万人压的贱货?
临走前，只留下一句:
其实妈妈我也是为你们好。你们如今尚有姿色，能多赚一些是一些，若是离开这里，你们还能做啥，最后还不是哭着后悔。
那夜红袖楼灯火通明。
姑娘们将压箱底的私房钱都掏了出来，金镯子银簪子堆了满桌。
有个被恩客赎了身的姑娘，竟连夜偷跑回来，把嫁妆里的珍珠帘子都拆了。
就当给雪玉攒嫁妆。
她抹着泪笑，咱们这些贱命，能养出个清白人儿也值了。
苏琼月抱着我在佛龛前跪到天明。
青黛往我襁褓里塞了块长命锁，锁芯刻着平安二字。
小雪玉，你可得争气啊。等你长大了，千万别学你娘，也别学我们……
鸨母倚着门框数银票，笑得满脸褶子。
要我说啊，这孩子留在楼里倒好。等她及笄了，往花厅一坐，到时候——
砰
话还未说完，就见青黛摔了整套青花瓷茶具，碎瓷片擦着鸨母耳畔飞过。
你再胡说一句，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把火烧了你的红袖楼
鸨母被吓到了，冷哼一声就走了。
满楼陷入死寂。
唯有晨风卷着梨花瓣，从破碎的窗棂里飘进来，落在苏琼月发间。
她将我贴在心口，哼起江南小调。
那调子忽高忽低，像极了她们飘摇不定的命数。
4
从记事起我就明白，自己跟胡同口那些扯着娘亲衣角，要糖葫芦的孩子不一样。
我的娘亲们能排到后院晾衣绳那么长，个个都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。
红袖楼的姑娘们，但凡得空，便争着抢着抱我，买糖人儿、泥娃娃哄我开心。
可对我最好的，还是苏琼月和青黛——
尽管这两人像天生的冤家，三天两头就要闹上一场。
红袖楼是京城众多青楼中的佼佼者，虽然场馆不大，里面却是一等一的大美人。
达官贵人纷纷慕名而来。
青黛原是这楼里的花魁，艳绝京城，鬓边牡丹簪子晃得满楼生辉，那些个公子哥儿为了听她一曲《霓裳》，能把门槛都踏破。
直到两年前苏琼月来了。
她才十四岁，本是官家小姐，府宅被抄，一朝被发卖市井。
她和这里其他姑娘都不一样。
风华绝代，举止端庄，姿态甚好，如同一朵独自绽放的幽兰，清雅而不失高贵。
她不笑时，像深山里的一汪寒潭，清凌凌的，偏叫人移不开眼。
她若笑了，那便是春雪初融，几乎能让无数男人溺死在其中。
那些个达官贵人，哪个不是见惯了风月的?
可偏偏就爱往她跟前凑，千金散尽，只为博她嫣然一笑。
青黛哪里咽得下这口气?
她事事都要与苏琼月争个高低。
可争来争去，她到底还是争不过苏琼月。
好在，这两人吵归吵、闹归闹，待我却是一等一的好。
她们怕我被人瞧不起，吃穿用度，样样都给我置办得妥妥帖帖，比那官宦人家的小姐还要金贵几分。
六岁那年的腊月格外冷。
我裹着青黛新买的石榴红袄子在巷口堆雪人，却被几个毛孩子围住了。
他们对着我大叫: 没爹没娘的野种
为首的胖小子一脚踹翻我的雪人。
我娘说了，你那些娘都是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
我抓起地上的雪团就往他脸上砸，指甲缝里嵌进冰碴子也不觉得疼。
事后，就有一帮孩子的爹娘找上门，非说要讨个说法。
但红袖楼哪里是他们能随便进的，当即就被几个龟奴挡在门口。
几个妇人眼见进不来，就在门口哭天喊地地骂街。
青黛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，便让人放他们进来，妖娆如蛇的身子就轻倚在楼梯的栏杆上，唇角微弯，斜睨着瞧他们。
那几个妇人是第一次进来，满眼都充斥着浓烈的鄙夷与不屑，走路时小心翼翼，生怕会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污秽。
可当看见楼里金碧辉煌、金玉堆砌时，又个个流露出贪婪的欲望。
为首的麻子脸妇人嚣张着开口: 你们那个野种打伤了我的儿子，若是不拿出一百两银子，这件事没完
苏琼月向来温婉知礼，想要与她们说道理，可那些妇人分明就是来讹钱的，连带着她一起骂。
哎哟哟，一个整天被人睡的青楼娼妓，还装得跟个千金大小姐似的，真是让人笑掉大牙
呸
青黛当即美目生怒，冷笑着走下楼梯，反手就将苏琼月护在身后。
她厉声笑起来，眼尾绯红比胭脂还要艳上几分。
娼妓怎么了?吃你家大米了吗?
是，我们是被人睡的娼妓，可你们呢，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黄脸婆，连自家男人都留不住，才真是好笑啊
妇人们起初没明白什么意思，等回过头一瞧，才意识到自家男人无一不面露色欲，眸中毫不掩饰对青黛和苏琼月的渴望。
眼前的可是比天仙还要美的姑娘们，从前又哪是他们能见到的。
恨不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。
妇人们气得火冒三丈，又顾不得治理自家男人，只认为是这些娼妓的错。
麻子脸妇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，张牙舞爪地朝青黛扑过来。
小贱人你给我住口
可青黛灵活得像泥鳅，反手就薅住妇人发髻，疼得她嗷嗷大叫。她揪着妇人往青瓷地砖上按，鬓边牡丹簪子划过妇人脸颊。
再敢欺负我家丫头，老娘把你那宝贝儿子卖到关外当马奴
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大喊一声: 官差来了
红袖楼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人，那几个妇人脸色一变，也顾不得许多，扯着孩子灰溜溜地走了。
青黛拍了拍手，冲她们的背影啐了一口。
呸再敢过来，老娘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
此时的她头发凌乱，衣裙有几处地方破了，手臂上还有几处抓痕，偏偏神情高昂，眸色得意，活像一只打了胜仗的野猫。
苏琼月不由气笑了。
拉着青黛的手就往二楼去: 你呀你，还跟个小孩子一样，赶紧跟我去涂膏药
青黛也不恼，难得乖乖地任由她拉着，只回过头冲我偷偷开口:
雪玉乖，干娘等会儿带你去买冰糖葫芦，要最大串的
我望着她们上楼的身影，心底就像撒了蜜一样的甜。
红袖楼的姑娘们，都是苦命人。
可她们把所有的温柔，都给了我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