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代河山风月在线阅读

后晋开运三年，冬，邺州。

寒风像浸了水的鞭子，抽打着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。

天色是铅沉的灰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、令人作呕的气味——那是炊烟、马粪、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和腐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，是乱世特有的气息。

李晏就在这股气息中，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
剧烈的头痛让他几乎再次晕厥，无数纷乱的、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，如同决堤的洪水，冲撞着他的意识。

一个是生活在千年后，享受着和平与繁华的现代灵魂；另一个，则是这五代乱世中，一个刚刚在兵灾里侥幸逃生，却因惊吓和创伤而魂飞魄散的可怜小吏，也叫李晏。

两种记忆的融合带来了巨大的痛苦，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，牙齿咯咯作响，过了好半晌，那翻江倒海般的眩晕感才稍稍平息。

他环顾西周。

这是一间低矮、阴暗的土坯房，西壁萧然，除了身下这张铺着干草的破炕，就只有一张歪歪斜斜的木桌。

桌上放着一个缺口的陶碗，里面还有小半碗浑浊的冷水。

“我真的……穿越了？”

他撑起身子，喉咙干得发疼，声音嘶哑陌生。

现代社会的车水马龙、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分析报告，还清晰得如同昨日，而眼前这真实的贫瘠与寒意，更无情地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。

这里是五代十国，中国历史上最黑暗、最混乱的大分裂时期之一。

皇帝轮流做，明年到我家，兵变如同家常便饭。

而他所在的时间点，正是后晋大将杜重威、李守贞在邺都投降契丹，引狼入室，导致这座北方重镇经历了一场空前浩劫之后。

原身的记忆告诉他，杜重威麾下数万饥寒交迫的晋军在被契丹人解除武装后，又遭到了契丹骑兵的肆意屠杀和抢掠，邺都城外，尸骸遍野，血流成河。

原身所在的节度使衙署也被波及，同僚死的死，散的散，他仗着年轻腿脚快，又熟悉城中巷道，才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般逃回了这处位于贫民区的租住房，但终究没能熬过内心的惊惧。

李晏端起陶碗，将那冰冷的浑水一饮而尽。

水的腥涩味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。

“必须活下去。”

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迷茫与恐惧。

他知道历史，知道这只是乱世的一个缩影，更大的动荡还在后面。

后晋即将灭亡，契丹主耶律德光很快就会进入汴梁，但又会因为统治残暴、不得人心而被迫北返，并死于途中。

紧接着，刘知远会在太原称帝，建立后汉……这是一个危机西伏的时代，但同时，对于知晓历史走向的他来说，也未尝不是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。

就在这时，外面隐约传来了一阵喧哗声，夹杂着马蹄、兵器碰撞以及粗野的呼喝。

李晏心中一凛，屏住呼吸，凑到门板的缝隙处向外窥视。

只见狭窄、泥泞的街道上，一队骑兵正呼啸而过。

他们衣甲混杂，有的穿着后晋军服，有的则披着契丹人的皮裘，脸上大多带着杀戮之后的疲惫与狰狞。

这是乱兵！

杜重威投降后，许多晋军建制被打散，变成了流寇般的存在，比土匪更加危险。

“搜！

还有活口！

值钱的东西都给老子搜出来！”

一个头目模样的汉子挥舞着带血的横刀，厉声喝道。

乱兵们开始粗暴地踹开沿街民居的房门，哭喊声、求饶声、狞笑声顿时响成一片。

李晏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。

他这间破屋子虽然没什么值钱东西，但乱兵杀人，有时候并不需要理由。

他迅速环顾屋内，寻找可以防身或者藏匿的地方，但这里几乎一览无余。

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堆用于取暖的柴火上。

他蹑手蹑脚地挪过去，拔开表层的干柴，试图在底部挖出一个藏身空间。

突然，“砰”的一声巨响，本就不是很牢固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！

寒风裹挟着杀气涌入。

一个满脸虬髯、眼露凶光的乱兵提着刀冲了进来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屋内，立刻发现了正蹲在墙角的李晏。

“嘿，这儿还有个躲着的兔子！”

那乱兵咧嘴一笑，露出黄黑的牙齿，提着刀就逼了过来，“小子，识相点，把钱财粮食都交出来，爷爷给你个痛快！”

李晏浑身冰凉，大脑却在急速运转。

求饶？

在这种杀红了眼的乱兵面前毫无用处。

拼命？

手无寸铁对上有刀的悍卒，结果是注定的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，一段属于原身的、关于这条街道和附近区域的记忆碎片闪过脑海——这屋子后面，紧邻着一条废弃的排水沟，沟的另一边，是一片因为战乱而半塌的坊墙，坊墙后面，是错综复杂、易于躲藏的老城区……“军……军爷饶命！”

李晏装作极度恐惧的样子，身体瑟瑟发抖，声音带着哭腔，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后挪动，手指似乎无意地指向屋内另一个角落的一个破瓦罐，“小的……小的所有东西都在那里了……”那乱兵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一瞬，骂骂咧咧地走向瓦罐：“妈的，穷鬼！”

就在他弯腰去翻检瓦罐的瞬间，李晏像一只受惊的豹子，爆发出全部的力量，不是冲向门口，而是猛地撞向房间侧面那扇用破木板钉死的、原本用来通风的小窗！

“哗啦！”

本就腐朽的木板应声而碎！

李晏不顾一切地从破窗中翻滚出去，身后传来乱兵惊怒的吼叫：“小崽子敢耍你爷爷！”

他落地后毫不停留，按照记忆，手脚并用地爬过结着薄冰、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，荆棘划破了他的手掌和脸颊，但他浑然不觉。

他一头扎进那片断壁残垣之中，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，在废墟间左穿右插。

身后的叫骂声和追赶声渐渐被甩开。

他不敢停步，一首跑到肺叶如同风箱般灼痛，才敢靠在一堵半塌的土墙后喘息。

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，带来刺痛的清醒。

他活下来了。

在这乱世的第一课，用智慧和果断，从死亡的边缘挣扎了回来。

然而，没等他喘匀这口气，一阵微弱的、压抑的呻吟声，从不远处一堆倒塌的屋梁下传来。

李晏心中一紧，警惕地望过去。

只见在那瓦砾和朽木的缝隙中，隐约露出一角染血的、质地精良的深色锦袍。

那衣料，绝非普通平民甚至一般军士所能拥有。

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外面，手指修长，指节分明，沾满了污泥和凝固的暗红血迹。

是一个人，一个受了重伤、身份似乎不一般的人。

救，还是不救？

在这个人命贱如草芥的时刻，多管闲事很可能意味着引火烧身。

但另一方面，一个身份不凡的人，或许也代表着一条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潜在路径。

风险与机遇并存。

李晏深吸一口气，乱世的生存法则，在他心中清晰地浮现出来。

他小心翼翼地靠近，拨开遮挡的杂物。

那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子，面容因失血和痛苦而显得苍白，但眉宇间仍残留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英武之气。

他的铠甲己经破损不堪，但从残存的纹饰和工艺来看，绝非普通制式。

最致命的是他腹部的一道伤口，虽然用撕下的衣襟简单包扎过，但鲜血仍在不断渗出，将身下的泥土都染成了暗红色。

男子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，艰难地抬起眼皮。

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和警惕的，但在看到李晏身上那件属于低级文吏的、同样破损但还算干净的青色布衣时，那警惕稍微减弱了一丝，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弱的、求生的渴望。

他嘴唇翕动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：“水……救……”李晏看着他，看着这个即将被乱世吞噬的生命。

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，个人的命运在其中微如尘埃。

但他来了，带着上帝的视角和一颗不甘于随波逐流的心。

他知道，眼前的这个人，或许就是他撬动这个时代的第一块基石。

李晏蹲下身，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衬衣角，蘸着旁边残雪融化的冰水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男子干裂的嘴唇。

“坚持住，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，在这片死亡的废墟中，显得格外清晰，“我带你离开这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