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门

北风卷着雪粒砸在窗棂上，发出细碎的呜咽。

油灯的光晕里，十二岁的林小满跪在炕边，看着母亲青灰色的嘴唇一张一合，像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。

土坯房的缝隙灌进刀子似的冷风，刮得墙上糊的旧报纸簌簌作响，那些褪色的明星照片在阴影里忽明忽暗，仿佛无数双窥视的眼睛。

“妈喝口热水吧。”

小满把粗陶碗凑到妇人唇边，碗沿结着薄冰。

母亲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，枯槁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，指甲陷进肉里：“别……别卖血……”声音轻得像飘在空中的灰烬。

小满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棉鞋，大脚趾从洞里钻出来，冻得发紫。

三天前他偷偷去了镇上的“血站”，“稳婆”看着他瘦弱的胳膊首摇头，最后还是抽走了两百毫升鲜血。

换来的钱不够买青霉素，只够抓三副中药。

现在药罐还在灶上煨着，苦涩的气味混着柴火的焦糊味，钻进鼻腔里发苦。

屋外传来狗吠，夹杂着醉汉含糊的咒骂。

隔壁王婶隔着墙扔过来半块硬邦邦的窝头：“造孽啊，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！”

砖头砸在门板上的声音惊得母亲剧烈咳嗽，咳出的血沫溅在蓝印花被面上，开出一朵狰狞的花。

小满用袖口擦着那些血迹，突然听见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。

他抄起门后的木棍冲出去，积雪没过膝盖。

月光下，一只野猫正扒拉着瓦片，绿莹莹的眼睛闪着幽光。

小满挥舞着木棍追赶，却在院角的草垛旁看见个人影——是村西头的刘瘸子，拄着拐杖站在风地里，怀里抱着个裹襁褓的婴儿。

“你娘撑不过今晚了。”

刘瘸子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石板，“镇医馆的大夫说了，这种肺痨……”他顿了顿，拐杖重重戳进冻土，“趁早准备后事吧。”

小满感觉有人往他心口浇了一盆冰水。

他想起昨天晌午，母亲还能摸着他的头说“等开春就好了”，可到了夜里就发起高烧，胡话里全是“对不起你爹”。

父亲三年前在煤矿塌方中失踪，尸体都没找到，只赔了三百块钱抚恤金。

从那以后，家里的顶梁柱就成了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脊梁。

回到屋里时，母亲己经陷入昏迷。

小满把脸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，眼泪顺着脸颊滚进她的白发里。

灶膛里的火快灭了，他手忙脚乱地添柴，火星子溅到手背上，烫出一串水泡也浑然不觉。

这时他才注意到墙角的米缸见了底，盐罐空空如也，唯一的存粮是半袋红薯干，那是去年秋天捡来的。

深夜，母亲的呼吸越来越微弱。

小满攥着她逐渐变凉的手，突然想起床头柜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照片——全家福。

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，母亲梳着两根麻花辫，怀里的小满裹着虎头帽。

照片边缘有道裂痕，正好横贯父亲的笑脸。

“爸……”小满对着黑暗轻声呼唤，泪水滴落在照片上。

外面又下起了大雪，狂风拍打着破门，像是有人在凄厉地哭泣。

他摸黑翻出陪嫁的银镯子，那是母亲唯一的嫁妆，明天天亮他就去镇上当掉，哪怕只能换回半支链霉素。

黎明前的黑暗最深沉。

当第一缕晨曦爬上窗台时，母亲的身体彻底僵硬了。

小满呆坐在炕沿，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覆盖了整个村庄，天地间一片刺目的白。

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最后的呓语：“别恨这个世界……”可此刻，仇恨像毒蛇般缠住了他的心脏，勒得他喘不过气。

葬礼简单得近乎潦草。

村长派了两个汉子帮忙挖坑，棺木是用几块薄木板钉成的。

小满抱着母亲的遗物站在坟前，北风掀起他身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，露出里面单薄的秋衣。

远处传来唢呐声，不知是谁家在办喜事，欢快的调子在这肃杀的冬日显得格外刺耳。

“往后你一个人过，可得机灵点。”

王婶塞给他两个煮鸡蛋，皱纹密布的脸上带着怜悯，“要是实在活不下去，就去镇上找个活计，听说纺织厂招童工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丈夫扯走了，男人阴沉着脸，好像多看他一眼就会沾上晦气。

小满把鸡蛋揣进怀里，转身走向回家的路。

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，他停下脚步。

树干上钉着张褪色的寻人启事，照片里的男人正是他父亲。

纸张被风吹得猎猎作响，右下角的联系地址早己模糊不清。

他伸手触摸那张熟悉的脸，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，像是触摸着时光留下的伤疤。

回到家，空荡荡的屋子弥漫着绝望的气息。

小满蹲在灶台前生火，突然发现锅底有个东西在反光。

他用火钳拨拉出来，是个生锈的铁盒，打开一看，里面躺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封未封口的信。

信纸上父亲的字迹歪斜颤抖：“若见此信，吾己不在人世……矿难系人为，勿追查……”外面的雪越下越大，掩埋了所有的脚印。

小满捏着信纸的手剧烈颤抖，火焰映着他稚嫩的脸庞，投下扭曲的影子。

他知道，从今天起，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保护的孩子，而是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锋利与冰冷。

而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，等待他的，将是比寒冬更残酷的命运。

北风裹挟着碎雪粒钻进土坯房的裂缝，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刮过林小满裸露的皮肤。

他蜷缩在炕角，怀里抱着母亲的旧棉袄，那上面还残留着她最后的体温，如今却冷得像块冰坨。

屋檐下的冰棱足有三尺长，垂下来的尖端滴着浑浊的水珠，砸在冻硬的黄土地上，发出清脆而又空洞的声响。

三天了，自从母亲下葬后，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家门。

门外的世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，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壑。

他踩着没过脚踝的雪走向村口的老井，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
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王婶家的二儿子狗剩，这小子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讨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