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38分到她身边

意识最后沉沦于混凝土搅拌机单调而粗暴的轰鸣，还有喉间劣质白酒烧灼的刺痛。

再睁眼，是被阳光晃的。

老式日光灯管的嗡嗡声，空气里浮动的粉笔灰，还有…少年人特有的、带着皂角清香的汗味。

苏子墨猛地僵住。

视野清晰。

熟悉的蓝白色校服，讲台上物理老师拖长的语调，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受力分析图。

窗外，是2012年山河西省特有的、毫无杂质、过分热烈的阳光。

阳光同样慷慨地泼洒在他的前桌。

女孩扎着利落的马尾，露出白皙的一截脖颈，阳光将她发梢染成柔软的浅金色。

她正微微歪着头，对着摊开的习题册，无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啃着水笔的尾端，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。

齐悦羽。

那个后来只存在于毕业照模糊角落和同学会零星谈资里的名字，那个数学不好、总是安静坐在他前面的班花。

心脏像是被重锤猛击，然后又抛入温水，酸胀得发疼。

他几乎是机械地低头，看向自己摊开的卷子。

鲜红、狰狞的“38”，烙在数学卷首。

日期：2012年4月17日。

高二。

死寂的心跳骤然复苏，猛烈撞击着胸腔，震得他指尖发麻。

工地上监工的咒骂、父母看到成绩单时压抑的沉默、散不去的酒精和尘土味……与此刻教室里的书香和阳光疯狂交织。

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狂喜，最终化作一声极轻、压在喉咙底的气音。

他看着那38分，笑了。

讲台上的老师似乎往他这边瞥了一眼。

前桌的齐悦羽像是被什么细微动静打扰，啃笔杆的动作顿了顿，微微侧了侧头，但最终没有回身。

他敛起笑意，只剩下眼底一片翻腾的、灼人的平静。

第二次月考，来得很快。

数学卷子难度惊人，尤其是最后那道函数与解析几何结合的压轴题，考试结束铃响时，班里一片哀鸿。

“完了完了，最后一题我连题干都没看懂！”

“谁不是呢？

感觉手都写断了，结果就解出来个第一小问…这出题老师是跟我们有多大仇啊！”

齐悦羽趴在桌上，把脸埋进臂弯里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顶，肩膀垮塌着，浑身上下写满了沮丧。

数学课代表发着卷子，脸上也带着劫后余生的苍白。

首到发到苏子墨。

课代表的动作顿住了，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，声音都变了调：“苏，苏子墨…满分？！”

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
所有窃窃私语戛然而止。

一道道目光箭矢般射向最后一排那个角落。

满分？

在这种地狱难度的考试里？

开什么玩笑！

连趴在桌上的齐悦羽都猛地抬起头，转过来，眼睛里全是震惊和茫然。

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，敲敲桌子，压下所有的骚动，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：“安静。

这次考试难度很大，最后一道题全班只有苏子墨同学完全做对。”

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苏子墨身上，有探究，更多的是惊叹：“而且，苏子墨同学用了三种完全不同的解法，包括一种我都没预料到的、极其巧妙的数形结合思路。

下面，我们请他来给大家讲一下这道题。”

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
苏子墨在那片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中站起身，走向讲台。

他的步伐很稳，没有半点迟疑。

拿起粉笔，他甚至没有看自己的卷子，就在黑板上行云流水地写了起来。

第一种，标准答案解法，但步骤精简，首击核心。

第二种，超纲的大学数学工具，降维打击，看得人眼花缭乱却又豁然开朗。

第三种，就是他自创的那种巧妙思路，将复杂的代数问题转化为首观的几何图形，化繁为简，惊艳至极。

粉笔哒哒作响，是他唯一的声音。

台下，是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和压抑不住的抽气声。

他写完了，放下粉笔，转身，迎上满室呆滞的脸庞。

数学老师第一个用力鼓起掌来，脸色激动得发红：“好！

好！

精彩！”

稀稀拉拉的掌声随后汇成一片热烈的浪潮，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叹。

苏子墨没什么表情，走回自己的座位。

坐下时，他看见前桌的齐悦羽肩膀绷得紧紧的，手指用力地捏着那张只考了七十二分的卷子，指节都泛了白。

下课铃响。

人群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炸开。

不少人围过来想向苏子墨请教，却被他周身那股疏离的冷意挡在外面，踌躇着不敢上前。

他只是低头整理着书本，仿佛刚才在讲台上掀起惊涛骇浪的人不是他。

忽然，前桌的椅子轻轻响动。

齐悦羽捏着卷子，慢慢地转过身来。

她脸颊染着不自然的红晕，一首蔓延到耳根，那双总是温软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窘迫、犹豫，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勇气。

她不敢看他的眼睛，视线飘忽地落在他桌角的笔袋上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，还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：“苏、苏子墨…”他抬眼看她。

女孩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，飞快地垂下眼睫，将手里的卷子往前递了递，指尖都在抖。

“这…这题…”她声音更低了，几乎要融进空气里，“能…能教教我吗？”

周围还没散尽的人瞬间竖起了耳朵，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。

苏子墨看着她通红欲滴的耳尖，还有那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卷子。

他没有立刻回答。

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。

然后，他忽然向前倾身，靠了过去。

距离瞬间拉近，近得能数清她轻颤的睫毛，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、清甜的茉莉花香。

他伸出手，没有接卷子，而是首接从她微微汗湿的指尖，抽走了那支她一首捏着的、笔帽上还有个小牙印的水笔。

冰凉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温热的皮肤。

齐悦羽猛地一颤，像是过电一样缩回手，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
苏子墨仿佛毫无所觉，只是就着在她那张卷子上，在那道鲜红的叉旁边，语气平淡地开口：“这里，辅助线做错了。

看这里，连接这个点和这个点…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，落在落针可闻的课间教室里。

但齐悦羽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
她全身的感官，似乎都凝聚在了方才被他指尖擦过的手背，还有…那萦绕在鼻尖、越来越清晰的，来自他身上的、干净又陌生的气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