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刘府的下人都说,到处都是鼠的影子,却没人真正见过那鼠。
粮仓的米袋破了洞,遍地都是被啃食过的食物,残缺的花生、红薯散落一地。
厨房的猪油碗盖被掀翻,几道鲜明细密的齿痕赫然在目。
不像是老鼠的,倒像是人的。
刘大人搓着手,堆着笑问我: 仙姑,这鼠……能除吗?
我望着房梁上窜过的黑影,轻声道: 能除,但您得先告诉我……
您府上最近,可死过人?
1
听我这样问,刘金禄原本堆笑的脸顿时便是一僵。
很快,他又笑道: 仙姑说的哪里话,我这刘府虽算不上什么风水宝地,但也不曾出过人命关天的案子。
他顿了顿,又狐疑道: 何况,这死不死人,和鼠患有何干系?
如此甚好。我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,兀自说道,只是我瞧府上这阵仗,不似寻常鼠患。大人若是有什么隐情,须得提早告诉我,不然……
我故意停顿了一下,不出意外,看见刘金禄眼底一晃而过的躲闪。
我继续说: 这除鼠的过程,怕是要出岔子。
刘金禄追问: 能出什么岔子?
我笑道: 大人既然说府上不曾出过人命,便不用担心了,一切交由我处理便好。七日之内,定叫那鼠辈销声匿迹。
刘金禄似有犹疑,但到底还是冲我拱拱手,笑得谦恭: 有劳仙姑。
2
这户刘家,在当地是声望显赫的大户人家。
听说刘大人辞官前,曾官至正五品的户部郎中,专管地方钱粮,任职期间清正廉明,深受百姓爱戴。
如今他告老还乡,按理说不该再保留官职称呼。
但不知为何,街坊邻里还是会对其以刘大人相称。
也不知是真受百姓爱戴,还是这官瘾没过够。
刘府上下加上亲眷下人,总共二十余口人,宅邸朴素,占地却极广,就是在外边绕着宅子走上一圈,都得花上一炷香的时间。
3
我将刘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探查了个遍,没有找到任何鼠类的踪影。
墙根比较明显的几个老鼠洞已经被刘府的人给堵上了,还撒上了雄黄,但显然作用不大。
院墙不起眼的角落里倒是还有几个老鼠洞,非常隐蔽,不仔细找几乎瞧不见。
我往鼠洞里塞入特制的香料药粉,又将香灰和泥浆相掺杂,将洞口封死,随后在院墙四角点上熏香,最后站在院子正中央,吹响鼠哨。
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,尾调上扬,短而急促,很快收声。
黑暗中,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。
很快便回归寂静。
刘家的几个下人站在院子门口,偷偷瞧着我,交头接耳,似乎是想看看我要用什么法子驱鼠。
我没有理会他们,做完这一切,便回到刘金禄给我准备的厢房里休息去了。
回房路上,我遇到那个接我进府的哑巴马夫。
他提着一桶水,正往马厩的方向走。
对上我的视线,他慌忙移开,粗粝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惊慌,脚步顿时凌乱得毫无章法,桶里的水也洒了大半出来。
似乎不愿意跟我有过多接触。
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,没有多想,转身回了房。
今晚,注定一切安宁。
4
第二日清早,我洗漱过后来到粮仓。
厨娘和管家已然先到了,周围还有几个家丁丫鬟,正围着粮仓说些什么。
这满仙姑果然厉害,府上闹鼠数十日了,粮仓没有一天不遭殃的,她昨日才来,竟还真安稳了一夜。
昨夜厨房的猪油也安然无恙,这下我可算是放心了。
咱们什么法子想尽了都没用,人家一来就好了。
怪不得江湖人称除鼠仙姑呢,果真有点子本事,比前些日子请的那个术士强多了。
刘金禄刚巧赶来,听见下人的话,脸上高兴得很,询问我道: 仙姑,鼠患这是已了了?
我摇摇头,还需得几日观察,我既答应替刘府除害,便要保证绝无后顾之忧,切莫心急。
刘金禄点点头,抬手捋了捋胡子,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晃眼得紧。
且听仙姑安排,府上若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,仙姑尽管开口。
不远处劈柴的哑巴马夫突然抬头,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态,手里的斧头重重剁进木桩。
咚——的一声。
像在斩谁的脖子。
5
这夜,风有些大,我起夜去了趟茅房,回到厢房关上房门之前,有个黑影在门廊处一闪而过。
黑暗中传来细密的摩擦声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窃窃私语。
我垂眸,关紧了房门,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。
次日清早,我还在酣睡,厨娘直接敲响了我的房门。
满仙姑,不好了,那鼠又回来了
我匆匆披衣赶到粮仓,还未靠近,便被刺鼻的气味熏得几乎睁不开眼。
那不只是鼠臭,更混着腐肉般的甜腥。
粮仓的门大开着,刘府的人密密麻麻在外面围了一圈,无一不以衣袖掩住口鼻,面露惊骇之色。
几个丫鬟报团缩在一起,个个面如土色,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,甚至一直在干呕。
我强忍着恶心正欲踏进粮仓细看,却蓦地被厨娘拦住——
当心脚下。
我这才凝神往里细看,然而只一眼,便叫我险些当场吐出来。
只见粮仓里的粮食米面袋子尽数爆裂,白面大米混着黑褐色的秽物,流了满地。
满地的鼠粪鼠尿和粮米掺杂在一起,腥臭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,直叫人作呕。
刘家那条看门的大黄狗,此刻躺在粮仓中央,浑身都是被啃咬的伤口,肠穿肚烂,血流了满地,早已没了气息。
我瞪大双眼,心中骇然。
这老鼠好生厉害,竟将旺财都咬死了管家抖如筛糠,语气又惧又怕。
仙姑刘金禄的喊声从背后传来。我回头时,他正死死抓着门框,靴子踩在门槛外不敢踏入,面色骇然,这、这究竟……
我看向他,面色蓦地一沉,语气也跟着冷硬下来——
刘大人,我说过的。
府上若有人命债,除鼠时必出岔子。
你到底,隐瞒了什么?
6
周围的下人听到人命债三字,皆是一惊,个个面色都奇怪起来。
刘金禄的脸色更是难看,他紧盯着我片刻,肥厚的嘴唇翕动半晌,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。
他厉声呵斥了窃窃私语的众人,又差人将粮仓收拾干净,把旺财好生葬了,这才遣退了下人。
做完这一切,他才将我引到书房,告知了我事实。
仙姑,不是我诚心瞒你,实在是,唉……
刘金禄肥胖的身躯在书案后来回踱步,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十分烦恼的模样。
前些日子,我府上确实死了个丫鬟。
我心下了然,皱眉道: 大人不是说,府上没有死过人么?
刘金禄有些心虚地看我一眼,很快移开视线,叹道: 那丫鬟叫春杏,岁起就在我府上伺候了,她手脚麻利,长得也水灵,府中上上下下都挺喜欢她,就是前些日子,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儿,自己莫名的,投湖自尽了,你说这……
他一摊手,面露惋惜之色,十分悲痛,原本再有几日她便及笄了,家中次子平日与她关系很近,我本想将她许给小儿做通房的,如今……
既然如此,为何不如实告诉我?我拧眉。
刘金禄颓然地往椅子上一坐,毕竟是家丑,我也觉得愧对于她,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,竟要投湖。再说——
他顿了顿,瞧了一眼我的脸色,才继续道: 府上平日待她不薄,就算是死了,于情于理,也不该招惹什么邪灵吧,这死,与我刘家无关呐。
仙姑,依你看,这事儿……
刘金禄小心翼翼地看着我。
我心一沉。
丫鬟毕竟服侍一场,与你刘家有些情分在,若是将人好生安葬了,便也没有大碍。
刘金禄闻言,脸色肉眼可见的有些发白。
我眯了眯眼,刘大人,你确实有好生安葬她吧?
有、有的。刘金禄慌忙点头,擦了擦头上的虚汗,自然是好生葬下的,毕竟主仆一场,于情于理也该安排妥当,仙姑不必担心。
如此便好。我点点头,这姑娘既不是因你们含冤而死,也为她寻了好去处,今日一闹,想来也不会再作祟了,大人尽可放心。
刘金禄眼神闪躲,连连应声。
7
是夜,我被院里一阵动静惊醒。
我披衣起床,没有点灯,将门打开一条缝,趁着月色,瞧见几个家丁正轻手轻脚地穿过院子,往后门的方向走去。
他们手里,各自都拿着铁锹和锄头。
我的心顿时便是一沉。
于是等他们走远了,我赶紧偷偷跟了上去。
穿过后门,正对着的是一片山,几人顺着山路走上去,我远远跟在他们身后,确保不会被发现。
刘府的地段定是叫高人看过的,依山傍水,是聚财之眼。
几个大男人走得有些快,等我好不容易赶上的时候,他们已经对着一处简陋的小土包开始挖起来了。
旁边还有一个穿着明黄色道袍的道士正在一边做法,似乎是早就等在此地,旁边还放着一口乌黑锃亮的棺材。
月色阴森,招魂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那道士又念又跳,声音喑哑诡异,符纸在夜风中翻飞。
不消多时,几人已经从土包中挖出了一具沾满泥土的女尸。
离得有些远,看不清面目,但想必也就是刘府那个投湖自尽的丫鬟,春杏。
看来,刘金禄是准备将草草下葬的春杏挖出来,重新做法,再正式埋一遍。
我在心里冷笑一声,这刘大人,嘴里真是没一句实话。
思忖间,道士已经拿出了牌位,嘴里念念有词。
做完法,几个男人又将春杏的尸首放进棺材,抬进坑里,开始填埋。
我心下忍不住有些悲凉,于是没再继续看下去,下了山。
8
次日,我是被丫鬟的尖叫声吵醒的。
刘府上下彻底乱套了。
我惊醒时,窗棂外已乱作一团。
铜盆坠地的哐当声、丫鬟的哭嚎声、管家嘶哑的呵斥声绞成一团,其间还夹杂着某种尖锐的啮齿类动物的叫声。
披衣推门的刹那,浓烈的腐臭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。
院中老槐树下,几个家丁瘫坐在地,裤裆湿了一片。
管家苍白着一张脸,正弯腰干呕。
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——
一具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尸体直挺挺躺在院子正中心。
尸首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藕荷色衫子,上面沾满了泥土,血肉早已肿胀腐烂,散发出难闻的恶臭,数不清的蛆虫在尸首上蛄蛹,令人头皮发麻。
最骇人的是那张脸: 嘴角被鼠群啃出了一个大洞,烂肉翻卷着,露出森白的牙床,仿佛在笑。
十几只油光水滑的灰鼠正趴在她身上大快朵颐。有只格外肥硕的蹲在她肩头,前爪捧着一截小指骨,咔嚓咔嚓嚼得正欢。
这鼠群十分诡异,个个硕大无比,饶是被院里这么多人看着,也不见怕,兀自啃食着尸首,发出尖锐的吱吱声。
有几只甚至抬起头来,直视着我,血红的眼珠在阳光的照射下,透出诡异的红光。
眼前这一幕着实骇人,饶是见惯了各种场面的我,也忍不住从骨子里生出一股恶寒来。
院子里乱作一团,丫鬟们躲的躲,哭的哭,都被吓得不轻。
春杏是春杏厨娘尖叫一声,跌坐在地,浑身不住地发颤,春杏寻仇来了
怎会如此昨夜明明将她……管家哆嗦着擦净嘴角,结结巴巴地开口。
刘府的两个姨娘闻声从偏院里赶来,刚瞧了一眼,便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尖叫一声,双双昏死过去。
刘金禄站在人群最前方,面如菜色,浑身像是失了血,双手抖得不像样子。
刘家两个儿子依次站在他身后,皆是面色骇然。
尤其是那二儿子刘世荣,更是看也不敢看尸首一眼,低垂着头颅,紧紧贴在父亲身后,满脸惊惧。
我深吸一口气,好不容易静下心来。
取出鼠哨,用力一吹——
锐响刺破晨雾,窸窸窣窣的啃噬声戛然而止。
血眼的灰鼠顿时僵住,一只肥硕的甚至从春杏肩头滚落,爪子里还死死抱着一截指骨。
旋即,那群鼠像是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样,纷纷四散而逃,有的爬过院墙,有的奔向后山,还有几只,直冲着刘府大门而逃。
一只硕鼠飞也似的掠过刘世荣脚边,他直接被吓得跌坐在地,惊恐爬了满脸。
我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刘金禄,沉着脸收了鼠哨,回房开始收拾行头。
刘金禄如梦初醒,三步跨作两步,紧跟上我,语气紧张: 仙姑,这……
我理也不理,利索地理好衣裳物什,背起包袱就往外走。
刘金禄面色大变,慌忙扯住我的衣袖,眼底写满了慌乱与不安: 仙姑,留步啊
我一把甩开他的手,厉声道: 好个不曾出过人命的刘府刘大人真是坦荡,几次三番欺瞒于我往日我在的地方,根本没有鼠类敢冒头,今日这畜生都舞到我面前来了,你可知是为何?
为、为何?刘金禄结结巴巴地开口,神情滞涩。
鼠类食腐,乃至阴生灵,会被冤屈之人的怨念所吸引聚集,这春杏定是含冤而死,冤魂不散,这才引来了鼠群。
我冷笑一声,视线冰凉地看着刘金禄。
刘大人,莫怪我今日没有提醒你,日后你全府上下被啃穿肚肠的时候,可别求着我救你们的命。
顷刻间,刘金禄面如白纸。